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,庭院里的老玉兰树,硕大的白色花朵沉甸甸缀满枝头,
甜暖的香气在午后的风里浮动,几乎有些粘稠。十岁的吴狄踮着脚,
扒着父亲书房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框,门虚掩着,泄出一线暖融融的光,
还有陌生的、温和的交谈声,像溪流轻轻拂过鹅卵石。他悄悄探头望去。
午后西斜的阳光大片大片涌进来,将书房填得满满当当,
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在舞蹈。父亲巨大的橡木书架前,
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蹲在那里,专注地在一排排厚重的书脊间逡巡。那光线如此慷慨,
恰好落在她低垂的颈项和蓬松的发顶,把那些柔软的发丝都染成了朦胧的金色,
边缘几乎融化在光晕里,仿佛她本身就是光源的一部分。
她穿着一条洗得微微泛白的浅蓝色棉布裙子,裙角安静地垂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,
像一片温柔的云。“小狄,过来。”父亲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传来。
站在门口的吴狄吓了一跳,像只受惊的小兽,下意识想缩回去,
却又被那金色的身影牢牢吸引。他踌躇了一下,才挪步进门。
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立刻落在他头顶,带着熟悉的烟草和书卷混合的气息,轻轻拍拍,
“这是季陌同学,爸爸新收的学生。”他指着那个被光笼罩的身影。蹲着的人闻声转过头来,
吴狄看清了她的脸。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、近乎透明的白,眉眼弯弯的,
像他图画书里描摹的月亮。她看着他,嘴角漾开浅浅的弧度,那双眼睛尤其亮,
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,里面清晰地映出一个小小的、有些呆怔的自己,
仿佛落进了细碎的阳光。一种奇异的、带着暖意的宁静忽然包裹了小小的吴狄。
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,有些局促地揪着衣角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:“季姐姐好。
”季陌的笑意更深了些,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更清晰的涟漪。她点点头,声音也是轻柔的,
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:“你好呀,小狄。
”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、封面画着星球和狐狸的书,吴狄后来才知道,那叫《小王子》。
她站起身,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肩线和纤细的腰身,那本小书被她珍惜地握在手里,
仿佛那是某种珍贵的信物。“季同学对古典文学很有见地,以后会常来家里。
”父亲温和地解释着,一边示意吴狄坐到旁边的小沙发上。季陌也坐了下来,
就在吴狄斜对面一张铺着旧格子布的扶手椅里。父亲很快又沉浸到某个学术问题里,
向季陌询问着什么。吴狄安静地坐着,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只从院子里捡来的玉兰花瓣,
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,不由自主地偷偷看向季陌。她说话时很专注,眼神清亮,
偶尔会因为父亲提出的某个精妙观点而微微前倾身体,露出孩子般纯粹的赞叹神情。
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细长白皙,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。当父亲提到某个艰深的典故时,
她会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,片刻后又舒展开,用她那泉水般的声音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理解。
阳光在她脸上移动,给那过分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健康的暖色。
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、略带霉味却又无比安心的气息,混合着窗外玉兰甜暖的香气,
还有季陌身上若有似无的、一种像雨后青草般干净清冽的味道。吴狄觉得心里胀鼓鼓的,
像塞满了温热的棉花糖。他偷偷把手里捏得有些发皱、浸出汁液的玉兰花瓣藏进口袋里,
仿佛藏住了一个小小的、闪着金光的秘密。那抹带着金色光晕的侧影,像一枚温润的书签,
悄然夹进了吴狄十岁的那个春天午后,
带着油墨、玉兰、阳光以及雨后青草混合的、令人安心的气息。后来很多年,
他都固执地认为,春天就该是那个味道。---时光奔流,湍急而不可阻挡,
八年光阴足以让一个懵懂孩童拔节成挺拔而略带青涩的少年。
十八岁的吴狄拖着沉重的行李箱,站在了熙熙攘攘的大学校门口。
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,
空气里浮动着新油漆、割过的青草、年轻汗水和廉价香水混杂的蓬勃气味,
喧嚣而充满生命力。他深吸一口气,胸腔里鼓胀着一种混杂着期待与茫然的情绪。
身边是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苏晴,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宿舍分配、社团招新,
声音清脆得像枝头蹦跳的鸟雀。吴狄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,
目光掠过那些同样带着新奇和憧憬的面孔走进了校园。一个月后。推开阶梯教室沉重的木门,
里面已是人声嗡嗡,如同巨大的蜂巢。他有些迟了,低着头快步走向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,
苏晴则在前排找到了她的位置。刚坐下,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
前排几个女生回头看了他一眼,他有些尴尬地别开脸,望向窗外葱郁的梧桐树冠。就在这时,
尖锐的上课铃划破空气,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风扇在头顶嗡嗡旋转的单调声响。
一阵略显滞重、带着奇异节奏感的脚步声从讲台侧门传来,由远及近,
清晰地敲打在安静的空间里。吴狄下意识地循声抬头望去。仿佛一束强光骤然刺入眼底,
世界在瞬间失焦又重组。走上讲台的身影,穿着一条素净得有些过分的米白色棉麻长裙,
裙摆垂到脚踝。身形比记忆里单薄了许多,像一支伶仃的、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。
她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,露出弧度优美的颈项,但那份优美的弧度此刻也显得过分清晰,
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。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,如同巡视一片无波的湖面,
没有在任何一张年轻好奇的脸上多作停留。当那目光掠过窗边,落在后排靠窗的吴狄身上时,
似乎极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,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开,没有激起任何涟漪。那眼神,
平静得如同看任何一个陌生的、迟到的学生。她拿起一支白色粉笔,
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程名称和她的名字——“比较文学导论:季陌”。粉笔划过黑板,
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细碎的粉笔灰簌簌落下,像冬日初雪,
沾在她瘦削的肩头和乌黑的发髻上。“同学们好,我是你们这门《比较文学导论》的讲师,
季陌。”她的声音响起,依旧是记忆中清泉般的质地,干净、柔和,
只是那清泉底下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沙砾,让声音带上了些许磨砂般的质感。
她开始讲解课程大纲,语速平稳,逻辑清晰,偶尔在黑板上补充几个关键词。
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,落在她半边脸上,能看到她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。
讲到东西方叙事传统的差异时,她引用了几个生动的例子,前排几个同学发出了会意的轻笑。
吴狄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,他的目光像被钉在了讲台上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。忽然,
一阵无法抑制的闷咳毫无预兆地袭来。她猛地侧过身,背脊微弓,一手用力捂住嘴,
一手撑住了讲台边缘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,泛出青白的颜色。
那压抑的、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咳嗽声,沉闷地、一声声敲打在吴狄骤然绷紧的心弦上,
教室里只剩下风扇的嗡鸣和她痛苦的咳声。咳声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歇止,她深吸了一口气,
肩膀微微起伏,没有立刻转身,只是用撑着讲台的那只手,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。
然后,她才慢慢转回头,脸上带着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,甚至还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,
想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。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边,清晰地开口,
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刚才的狼狈,只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:“那位靠窗的同学,
”她准确地指向他。“请坐好,我们继续。”吴狄猛地回神,
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了起来,像一根突兀的木桩杵在那里。
周围有更多好奇和探寻的目光聚焦过来,他脸上腾地一热,像被火燎过,慌忙跌坐回椅子上,
指尖却深深掐进了掌心,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。讲台上,季陌已转过身去,
在黑板上写下新的要点,只留给他一个过分清瘦、肩头落满粉笔灰的背影。
那背影在明亮的日光里,像一幅年代久远、颜料剥落的旧画,
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、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脆弱感。她把他,
彻彻底底地关在了“吴狄同学”那扇冰冷、生疏的门扉之外。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
苏晴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吴狄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远去,
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讲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。---那层“吴狄同学”的冰壳,
终究没能抵挡住少年心中骤然喷发又固执奔涌的熔岩。他笨拙又执拗地开始尝试,
想在那看似平静实则深藏湍流的湖泊表面,凿开一道缝隙,让一丝属于自己的温度渗透进去。
他留意到她课后常去图书馆后面那片僻静的、环着小人工湖的林荫道,
坐在固定的那张褪了漆的绿色长椅上,对着湖面出神,手里有时捧着一本书,
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寒意,吹落金黄的银杏叶,
在她脚边打着旋儿。吴狄揣着保温杯,
里面是滚烫的冰糖雪梨茶——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咳嗽时,保姆总会炖这个。
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过那条小路,在她面前停下,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,
眼神亮得惊人:“季老师,看您好像有点咳嗽……这个,润喉的。”季陌抬起头,
湖面的波光映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。她看着他,目光平静无波,
像看任何一个表达善意的学生。她摇摇头,
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、近乎职业化的弧度:“谢谢,吴狄同学。我不渴。”声音温和,
却像一道无形的墙。保温杯被他尴尬地收回,那份温热贴着大腿皮肤,
慢慢变得和他指尖一样冰凉。他打听到她似乎格外偏爱城南一家老字号的栗子蛋糕,
据说那家店开了几十年,用料实在,栗子泥磨得极其细腻香甜。一个初冬的傍晚,寒风刺骨,
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。吴狄骑着共享自行车,顶着刀子般的北风,穿过大半个城市,
终于找到了那家藏在老街深处的、门脸古旧的点心铺。玻璃橱窗里暖黄的灯光下,
精致的栗子蛋糕散发着诱人的光泽,店门口排着长队,多是附近的老街坊。
吴狄把脸缩在围巾里,跺着脚,在寒风中排了近一个小时,脸颊和耳朵冻得麻木通红。
终于轮到他,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盒还带着店内暖意的蛋糕,像捧着稀世珍宝,
又一路飞驰赶回学校。他算准了她下课回教师公寓的时间,
在教学楼通往家属区那条种满高大悬铃木的小道上等着。天色已暗,路灯次第亮起,
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。季陌的身影裹在深色的厚大衣里,显得更加单薄,
她走得不快,微微低着头,似乎在抵抗着寒意。吴狄的心跳得飞快,他深吸一口气,
鼓足勇气快步上前,拦在她面前,路灯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朵。
“季老师!”他声音有些发紧,带着奔跑后的微喘,
双手将那印着老字号标志的精致纸盒递到她面前,盒子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,
“这个……给您,听说……听说很好吃。”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,目光落在她大衣的纽扣上。
季陌的脚步顿住了,昏黄的光线里,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,
眼下的青影在灯光下显得更深。她看着那熟悉的纸盒,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,
又缓缓移到他冻得发僵的手指和脸上。那眼神很深,不再是完全的疏离,
里面翻涌着一种吴狄看不懂的复杂情绪,像是疲惫的深潭里投入了一颗石子,
八方来财来财来财来财
瑞猊
软绵无力的尤尼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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软绵无力的尤尼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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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絮晚风
若凡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