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薄荷绿,请柬烫金午后的阳光,像被打翻的蜜罐,
浓稠而滚烫地泼进“拾光”咖啡馆的落地窗。我埋首在冰凉的不锈钢操作台前,
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崭新的半球形硅胶模具边缘。
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的焦香、奶油的甜腻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冷冽。
门上的铜铃猝然响起,清越短促。我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。顾衍推门走了进来。
光影在他剪裁精良的灰色亚麻衬衫上流淌。他微微侧身,
让身后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纤细身影先步入。阳光晃过他的左手,无名指上,
一点铂金的冰冷光芒倏地刺进我的眼底——一枚戒指。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攥紧,
瞬间窒息,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。血液轰然冲上头顶,又在退潮中抽离,指尖冰凉一片。
“林晚。”他声音带着微扬的尾音,轻松笃定。他牵着女孩,径直走来,
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台面。阳光落在他含笑的眉梢眼角,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。
他递来一张设计雅致的硬质卡片。“帮个忙?下个月婚礼,帮我们设计主蛋糕吧。
”他侧头朝身边的女孩温柔一笑,那专注的暖意是我从未见过的。
“苏晴说一定要尝尝‘拾光’的手艺,尤其是抹茶味的。”他转向我,目光带着纯粹的信任,
“你最懂我的口味了,林晚。交给你,我们放心。”卡片上,
烫金的花体字嚣张跳跃——“顾衍先生 & 苏晴小姐”。那些字滚烫,灼烧着我的指尖。
我伸手去接,动作僵硬。指尖擦过他的,他温热干燥,我冰凉湿冷。“好。”一个字,
干涩沙哑。我垂下眼,死死钉在那刺目的名字上,不敢抬头。脸上的肌肉努力调动,
试图堆砌职业的笑容,嘴角扯开,却牵动着脸颊神经细微抽搐。那笑容一定僵硬难看。
“太好了!”苏晴的声音清脆娇憨,自然地挽上顾衍的手臂。
“顾衍总说‘拾光’是他发现的宝藏,尤其你做的抹茶蛋糕,他每次来必点。
”她笑吟吟地看着我,眼神清澈,“这次婚礼蛋糕,就拜托林小姐啦!
一定要有他最爱的抹茶元素哦!”顾衍宠溺地捏了捏她的手背。那枚戒指,在苏晴的手腕旁,
冷冷地折射阳光。“应该的。”我的声音遥远模糊,喉咙里堵着浸透冰水的棉花,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。“顾先生是老顾客了。”他们又说了什么,嗡嗡响在耳边,
无法拼凑含义。我只是机械点头,目光空洞地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,
落在那枚象征着圆满的戒指上。直到铜铃再次响起。操作台的冰凉重新回到掌心。
我攥着那张边缘锋利的请柬,烫金字迹硌着指腹,带来尖锐的痛。后厨厚重的门合拢,
隔绝了世界。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冰冷地反射着惨白灯光,像无言的墓碑。请柬被丢在角落,
“顾衍 & 苏晴”嚣张跳跃。我背靠着冰凉的金属门板,身体一寸寸滑下,
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。寒意侵入骨髓。七年。两千五百多个日夜。那些无声的凝望,
那些小心翼翼的揣测,那些深藏心底、从未说出口的祈盼……在这一刻,被碾成齑粉。
它们从内部瓦解、崩坏,碎屑簌簌落进死寂的虚无。
2 凝绿的泪痕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抽动。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,视野模糊扭曲。
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呜咽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铁锈腥甜,徒劳地想堵住灭顶的悲伤。
滚烫的泪水决堤,汹涌滑落,砸在地砖上,洇开深色痕迹。林晚的“静”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江南小镇幽深的青石巷,是她童年的底色。家里总是很安静。父亲是图书管理员,
终日与沉默的书架为伍;母亲是绣娘,针线游走,连叹息都怕惊扰。饭桌上只有碗筷的轻响。
爱意,像薄雾弥漫,需要极其敏锐的心才能感知——是发烧时床头温度刚好的水,
是考第一名后书包里油纸包着的昂贵桂花糕。这种安静,塑造了她感知世界的方式。
她学会了在沉默中观察,在细微处捕捉情绪。父亲推眼镜的力度,母亲绣花时针脚的凌乱,
都是心情的密码。她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,早早明白最深沉的情感裹在坚硬的沉默外壳下。
她习惯了独处。放学后坐在图书馆角落看树影移动,帮母亲整理五彩丝线排成无声的彩虹。
秩序感和掌控感,让她安心。与人交往,是耗费心力的挑战。课堂上被点名会面红耳赤,
声带被恐惧扼住;课间女生们的叽喳,她只能假装看书。害怕笨拙引来异样的目光,
害怕成为“怪怪的”、“不合群”的林晚。她表达情感的方式内敛至极。喜欢学长,
只会低头用余光追随背影,在日记本里写下无人知晓的心事。对朋友的好,是记住喜好,
生病时悄悄放药,难过时递上无署名的笨拙笑脸。这份深入骨髓的内向,
像一层透明坚韧的茧。它保护了她敏感脆弱的心,却也让她习惯了将汹涌的情感深深压抑。
所有的爱恋、渴望、失落、委屈,都在内心无声的世界里翻腾、沉淀,
化为沉默的行动或独自消化的苦涩。泪水滴落,溅进敞口的抹茶粉罐。细腻的粉末吸附水滴,
凝结成深绿色的疙瘩,像伤口上的痂。我呆呆看着,仿佛看到自己凝固、被苦涩浸透的心。
不知过了多久,双腿麻木。前厅门铃声刺破死寂。我猛地吸气,气息带着鼻音和咸涩,
冰冷灌入肺腑。撑着地面,摇晃站起。镜子里映出惨不忍睹的脸:眼睛红肿如桃,眼睑青黑,
泪痕纵横,嘴唇渗血。狼狈,脆弱。拧开水龙头,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。
寒意激得皮肤生疼,带来自虐般的清醒。水流冲淡泪痕,冲不散眼底红血丝和疲惫。抬起头,
眼神空洞片刻,被偏执的麻木和固执取代。像被强行输入指令的机器。转身,拿起请柬。
烫金字迹刺眼。指尖冰冷,动作稳定地翻开。薄荷绿。渐变。抹茶元素。清新典雅。
要求清晰,字字如针。“最懂我的口味了,林晚。” 鬼魅般在后厨回响。
我拉开巨大的商用冰箱,冷气扑面。顶级原料:纯白动物奶油,醇香法芙娜白巧克力,
翠绿薄荷叶,鲜亮进口抹茶粉。每一样,都昂贵,都完美。面无表情地一一取出,分量精准。
奶油倒入搅拌缸,冰冷金属触感传递掌心。按下开关,高速旋转的搅拌头发出低沉嗡鸣,
像无休止的背景噪音。盯着缸内,柔顺的液体奶油在强力搅打中膨胀、变稠、变白、变坚挺。
空气被强行注入,赋予轻盈蓬松,也带走原本的柔顺。纯白的奶油霜在缸中成形,
光滑细腻如初雪。关掉搅拌机,嗡鸣声戛然而止,后厨陷入更窒息的寂静。舀起奶油霜,
打开顶级抹茶粉。翠绿粉末倾泻而下,带着清苦草木气息。面无表情地调和。
白色与绿色在碗中相遇、碰撞、纠缠。刮刀刮擦碗壁,发出单调刺耳的“沙沙”声。
不断加入抹茶粉,不断搅拌。颜色从一丝微弱的绿意,加深、变浓,从嫩绿到浓翠,
最终沉淀为墨绿。每一种绿色都精确无比,过渡自然。调色碗一字排开,像凝固的绿色光谱。
拿起裱花袋,装上最细小的裱花嘴。袋子沉甸甸,装满墨绿奶油霜。深吸一口气,
冰冷空气混合甜腻与微苦。俯身,凑近覆盖雪白奶油底胚的半球形蛋糕坯。手腕悬空,
稳定无一丝颤抖。指尖施加精微压力。裱花嘴尖端,轻轻点在纯白底胚上。极其缓慢地,
一丝不苟地,勾勒。第一片薄荷叶的轮廓浮现,纤细叶脉清晰可见。每一道纹路,
凝聚着近乎自毁的专注力。时间失去意义。后厨只有裱花袋挤压的“噗噗”声,
刮刀的“沙沙”声,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。额头渗出冷汗,滑落鬓角,滴在金属边缘晕开。
墨绿、深绿、翠绿、草绿、嫩绿、粉绿……裱花袋换了一个又一个。细小的叶脉,
舒展的叶片,层叠的纹理……无数片栩栩如生的薄荷叶,从纯白雪原上,由深至浅,
次第“生长”,覆盖整个半球,构成盛大、精致、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森林。
最后一瓣粉绿叶完成。直起僵硬腰背,颈椎腰椎“咔吧”作响。长时间低头和精神集中,
让眼前阵阵发黑。扶着冰冷操作台,闭眼缓过眩晕。拿起小巧锋利的锯齿刀,
走向抹茶蛋糕胚。清苦茶香散发。刀锋落下,精准稳定。三角形切块分离,
仔细切下最完美、最尖锐的三角尖。动作流畅无犹豫。小小的、深绿色三角尖,像凝固的心。
拿起它,稳稳地、郑重地,安放在薄荷绿森林的最顶端。如同为城池插上征服者的旗帜。
一点浓重墨绿,在由浅至深的绿意中,醒目如沉默句号。大功告成。后退一步,
审视巨大的半球蛋糕,通体覆盖深浅不一、过渡自然的绿色薄荷叶浮雕,精致典雅生机勃勃,
完美契合要求。顶端的墨绿三角尖,像隐秘签名。惨白灯光打在光滑奶油表面,
反射冰冷完美光泽。美得惊人,冷得刺骨。像巨大的甜蜜讽刺。扯了扯嘴角,
喉咙发出短促干涩的轻响。没有眼泪,眼睛干涩发痛。
骨髓深处弥漫沉重的疲惫和近乎虚无的平静。3 可惜,咖啡师婚礼当天,
“拾光”闭店歇业。巨大蛋糕装入保温运输箱,像盛装远嫁的新娘,被专车接走。
我穿着浆洗发硬的白色制服,独自留在空旷后厨。残留的甜腻、清苦、消毒水冰冷气味。
日光灯管单调嗡鸣。背靠冰冷操作台,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。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。
灭顶的疲惫和迟来的悲恸,如冰冷潮水将我淹没。身体滑下,跌坐冰冷地砖。膝盖蜷缩,
额头抵膝。肩膀剧烈耸动,喉咙溢出破碎压抑的呜咽,在空旷厨房低回。七年。
两千五百多个日夜。那些无声的注视,那些小心翼翼的揣测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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