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的银盘,冰冷、圆满,悬在湘西十万大山的墨黑天幕上,将一种非人间的清辉泼洒下来。
古老苗寨“黑石寨”的吊脚楼鳞次栉比,此刻却死寂如坟。平日里夜晚的虫鸣、溪水的低语,
全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,消弭得无影无踪。只有风,
穿过寨子后面那片被称为“禁地”的幽深峡谷时,才发出呜咽般的低鸣。风声中,
渐渐渗入另一种声音。一缕笛音,飘了出来。它初时极细,如游丝,断断续续,
仿佛垂死者的叹息,在寂静的山谷里艰难地爬行。随即,那声音凝实起来,变得清晰,
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婉,盘旋着,缠绕着,钻进每一栋吊脚楼的缝隙,
钻进每一个蜷缩在被窝里颤抖的人的耳朵。不是山风呼啸,不是野兽嚎叫。那是笛声。
属于后山禁地,属于月圆之夜的笛声。“呜…呜……”凄婉的调子像冰冷的蛇,
在吊脚楼密集的寨子里无声地游走。楼内,油灯早就被吹熄了,厚重的木板窗关得严丝合缝,
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祥的魔音隔绝在外。然而没有用。那笛音无孔不入,丝丝缕缕,
钻进耳蜗,缠上心脏,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冰凉。“来了…又来了…”黑暗的角落里,
有苍老的声音在哆嗦,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可闻。“阿爸,我怕!
”孩童带着哭腔的细语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,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在指缝间挣扎。
寨子中心那座最高大、也最显沧桑的吊脚楼里,新任寨主石寨主像一尊铁铸的雕像,
伫立在临谷的窗边。窗纸糊得厚实,隔绝了那妖异的笛声,却挡不住他眉间刻痕般的忧虑。
他身后,火塘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,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的阴影也如同活物般扭动。
“阿沙,”石寨主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听着,今晚无论听到什么,
看到什么,都不准踏出寨门一步!尤其是后山方向,想都别想!”火塘另一边,
他的儿子岩沙猛地抬起头。青年人的脸庞轮廓分明,有着苗家汉子特有的硬朗线条,
此刻却被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占据。他手里正擦拭着一把祖传的锋利柴刀,
刀锋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芒。“阿爸!”岩沙的声音同样硬邦邦,“我不信!
什么精怪作祟?什么笛声勾魂?不过是些自己吓唬自己的老话!都什么年月了!
寨子里多少叔伯兄弟遭了这‘月夜骨笛’的害?莫名其妙失踪,回来就像丢了魂,
还落下一身病!总得有人去弄个明白!”“放肆!”石寨主猛地转身,目光如炬,直刺儿子,
“祖宗传下的规矩,禁地就是禁地!那后山的邪祟,不是你能碰的!
当年……”他的声音突兀地顿住,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喉咙,
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忌惮,随即化作更深的严厉,“总之,给我老实待着!
再敢顶嘴,家法伺候!”岩沙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,握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他不再说话,只是那双年轻锐利的眼睛,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,燃烧着探究真相的火焰,
死死盯着窗棂缝隙外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后山轮廓。那如泣如诉的笛音,此刻在他耳中,
不再仅仅是恐惧的象征,更像是一道必须解开的谜题发出的挑衅。夜色浓稠如墨,
冰冷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,将寨子后蜿蜒曲折的小径照得一片惨白。岩沙像一头敏捷的黑豹,
紧贴着吊脚楼巨大的木柱阴影移动,无声无息。阿爸的警告还在耳边轰鸣,
但胸中那股执拗的火焰烧得更旺了。他必须亲眼看看,那笛声的源头,到底是什么鬼魅魍魉!
笛音越来越清晰,不再是之前隔着寨墙听到的飘渺呜咽。它变得具体,
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直直钻进颅骨,在脑海里盘旋回荡。那调子依旧凄楚,
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蛊惑人心的力量。仿佛有无形的丝线,随着笛声的起伏,
一下下撩拨着心弦。岩沙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,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。
他用力甩了甩头,试图驱散那诡异的吸引力,握着柴刀的手心沁出冰凉的汗水。他避开寨门,
从一处守卫相对松懈的寨墙豁口翻了出去。双脚刚踏上寨外冰冷潮湿的泥地,
那笛音的力量仿佛骤然增强了数倍。它不再仅仅是声音,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湍流,
裹挟着某种冰冷而执拗的意志,拉扯着他的心神,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朝后山禁地的方向迈步。
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峭,嶙峋的山石在月光下投下狰狞怪诞的阴影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
越靠近那道分隔寨子与禁地的幽深峡谷,空气中的寒意就越发刺骨。那笛音正是从峡谷深处,
那片终年弥漫着灰白色雾气的区域里传出来的。岩沙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,
剧痛和腥甜的味道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。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,
躲在一块巨大的、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后面,屏住呼吸,睁大眼睛,
朝那笛声传来的方向死死望去。月光穿过峡谷上方狭窄的缝隙,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束。
雾气在光束中翻滚、聚散,如同有生命的活物。就在那雾气最浓重、光线最迷离的核心处,
岩沙看到了!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。
它似乎穿着极其古老的、早已在寨子里绝迹的百褶裙样式,颜色晦暗不明,
仿佛融入了雾气本身。那身影极其瘦削,几乎非人,背对着岩沙的方向,微微佝偻着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那身影微微抬起的手臂,
以及手中握着的一支……一支惨白得刺目的管状物!那东西的形状,分明是一支骨笛!
惨白的骨质在幽微的月光下,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不属于活物的冰冷光泽。笛声,
正是从那支诡异的骨笛中发出!就在岩沙心神剧震,几乎要惊呼出声的瞬间,
那模糊的吹笛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紧接着,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极度悲伤与滔天怨毒的冰冷气息,如同无形的海啸,
猛地从那雾气核心爆发开来!“呜——!!!”笛音骤然拔高,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耳膜!
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瞬间攫住了岩沙!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,
整个魂魄都要被那凄厉的笛声硬生生从躯壳里抽离出去!
眼前的一切——岩石、雾气、月光——都开始剧烈地旋转、模糊、融化……“呃啊!
”岩沙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,眼前猛地一黑,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,
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。……刺骨的冰冷从身下传来,激得岩沙猛地打了个哆嗦,
骤然睁开沉重的眼皮。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,头痛欲裂,像是被重锤狠狠砸过。
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寨子外围靠近山林的湿冷草地上,露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衫。
头顶是灰蒙蒙、刚刚透亮的天空,预示着清晨的来临。记忆一片混沌。
他只记得昨晚翻出寨墙,循着笛声追踪……然后呢?
笛声…雾气…那个吹笛的诡异影子…再然后就是一片漆黑,像被人生生抹去了一段。
他挣扎着想坐起来,浑身骨头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,
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从骨髓深处透出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。
就在这时,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!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。瞳孔骤然收缩!
在他右手腕内侧,靠近脉搏的地方,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淤痕!那形状,
像极了一只冰冷、枯瘦的手,五指张开,死死扣住他的手腕!青紫色的印记深深嵌入皮肉,
边缘甚至隐隐透出诡异的乌黑。这绝非普通的磕碰伤。一股寒意,比清晨的露水更冷,
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。“鬼手印…”岩沙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,
只有嘶哑的气音。寨子里流传百年的恐怖传说,
此刻以最直接、最冰冷的方式烙印在了他的身体上。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上他的心脏。
但紧随恐惧而来的,是更加强烈的不甘和愤怒。到底是什么东西?!他挣扎着站起身,
脚步虚浮地朝寨子方向挪动。刚走到寨口附近,一阵压抑的哭喊声和混乱的人声就传入耳中。
寨门处围着一群人,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。拨开人群,
岩沙看到了更让他心头发寒的一幕。地上躺着三个寨里的青壮后生,
都是他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伙伴。他们双目紧闭,脸色灰败如死人,嘴唇干裂发紫,
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。其中一个,
岩沙认出来是昨晚在火塘边还和他争论过这“月夜骨笛”不过是谣传的阿猛。三个人的手腕,
无一例外,全都印着和他腕上一模一样的、青紫狰狞的鬼手印!印记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,
如同某种来自幽冥的烙印。“又是三个…又是三个啊!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婆捶打着胸口,
浑浊的老泪纵横,“造孽啊!这‘月夜骨笛’的诅咒,什么时候才是个头!”“石寨主!
”有人看到了走近的岩沙和他腕上同样刺目的印记,惊呼出声。石寨主排开众人,大步走来。
他看到儿子手腕上的印记,那张刚硬如岩石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,
变得比地上的三个后生还要灰败。他猛地抓住岩沙的手臂,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,
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的暴怒:“你…你昨晚…去了后山?!
”岩沙看着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,那恐惧甚至盖过了愤怒。他张了张嘴,
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,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。石寨主抓着他手臂的手猛地一紧,
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,随即又颓然松开,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
他死死盯着儿子腕上那青紫的鬼手印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
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叹息,
带着一种岩沙从未听过的、近乎绝望的疲惫:“回屋…都散了!把人抬回去,好生照看!
”人群在沉重的气氛中慢慢散开。岩沙被父亲几乎是拖着回到了吊脚楼。一进屋,
石寨主反手重重关上沉重的木门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他背对着岩沙,肩膀垮塌下来,良久,
才用一种极度沙哑、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声音说:“从今天起,给我待在屋里,
哪里也不准去!再踏出寨门一步…我打断你的腿!”那语气里的决绝,
比任何一次警告都要冰冷彻骨。然而,岩沙的目光却越过父亲的肩头,落在了角落里。那里,
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默默地往火塘里添着柴火,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。是阿禾。
寨子里那个无父无母的孤女,天生不会说话。她总是低着头,像一道无声的影子,
在寨子边缘沉默地活着。此刻,她似乎感觉到了岩沙的目光,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头。
就在那短暂的交汇中,岩沙的心脏猛地一跳!
阿禾那双总是低垂着的、如同蒙着水雾的眼睛里,
此刻竟清晰地映着一种东西——一种他刚刚才在自己和伙伴们手腕上烙印下的恐惧!
那绝不是简单的恐惧。那是一种深切的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……了然的恐惧!
仿佛她看到的不是鬼手印,而是一段早已预知的、无法逃脱的命运!
更让岩沙血液几乎凝固的是,在阿禾飞快地低下头、用额前散落的碎发重新遮住眼睛的瞬间,
他眼角的余光瞥见——在她那洗得发白的、同样粗布衣袖的袖口边缘,
似乎……似乎也隐隐露出一抹极其淡薄的、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痕迹!
那形状…像极了指痕!岩沙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父亲严厉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,
但阿禾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她腕间那抹若有若无的青紫,像两把烧红的烙铁,
狠狠烫在他的心上。寨主之子的身份和阿爸的威严,
在岩沙心中被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压了下去——一种混杂着恐惧、愤怒和必须知晓真相的执拗。
石寨主严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,抽打在岩沙身上。他不敢再公然违抗,只能蛰伏。白天,
他强迫自己留在吊脚楼里,忍受着身体深处那股难以驱散的虚弱和寒冷,
仿佛生命力正从鬼手印处丝丝缕缕地流失。阿爸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,除了严厉,
似乎还藏着某种更深的、沉重的忧虑,像一座无形的山压下来。夜幕再次降临,
寨子重新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。然而这一次,岩沙不再是被动等待。
他像一头极度饥饿的猎豹,耐心地蛰伏在吊脚楼最阴暗的角落,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木板壁,
耳朵捕捉着楼内每一个细微的声响。直到火塘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,
父亲的房间里传来沉重而疲惫的鼾声,整个寨子彻底沉入黑暗。岩沙动了。
他无声地滑下楼梯,避开守夜人可能巡逻的路线,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,
朝着寨子边缘、阿禾那间破败低矮的吊脚小楼摸去。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,
勉强勾勒出小楼的轮廓。楼门紧闭着,里面一片死寂。岩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
他绕着屋子小心地转了一圈,终于在后墙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,
发现了一道虚掩着的、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。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。
一股混合着草药、陈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扑面而来。小屋内漆黑一片。
岩沙屏住呼吸,适应着黑暗。角落里,似乎有一团小小的黑影蜷缩着,
发出极其微弱的、压抑的抽泣声。是阿禾。岩沙的心猛地揪紧。他不敢出声,
只能摸索着向前。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地板,再往前,猝不及防地,
碰触到了一片温热的、带着湿意的肌肤——是阿禾的手腕!“唔!
”黑暗中响起一声短促的、充满惊恐的呜咽,阿禾像受惊的小兽猛地缩回手。
但岩沙的动作更快!在那一瞬间,
他粗糙的手指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——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,靠近脉搏的位置,
有着几道凹凸不平、冰冷僵硬的凸起!那触感……和他自己腕上的鬼手印一模一样!
冰冷、僵硬、如同死物烙印!“阿禾!”岩沙再也忍不住,压低了声音,
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,“别躲!让我看看你的手!”黑暗中,阿禾的抽泣声停止了。
只剩下粗重而恐惧的喘息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过了许久,
也许是岩沙目光中的急切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穿透了黑暗,阿禾终于有了动作。
极其缓慢地,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迟疑,她将自己一直紧抱在胸前的左手,
一点一点地伸了出来,递到岩沙面前。借着从破旧窗棂缝隙透入的一缕惨淡月光,
岩沙看清了。阿禾细瘦的手腕上,清晰地印着一个青紫色的鬼手印!五指的形状狰狞扭曲,
如同冰冷铁钳留下的印记!只是,这印记看起来比岩沙腕上的要陈旧许多,颜色更深沉,
边缘已经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乌黑,仿佛已经在她身上存在了……很久很久。
岩沙倒吸一口凉气,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!这个沉默的孤女,
竟然早已是“月夜骨笛”的受害者!而且,她承受的时间,
远比他们这些新近中招的人要长久得多!
难怪她眼中会有那种深切的、近乎绝望的恐惧和悲伤!“你…你也听到了笛声?是什么时候?
”岩沙的声音干涩发紧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,对不对?告诉我!”阿禾猛地摇头,
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,顺着她尖瘦的下巴滴落。她张开嘴,
却只能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、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。她无法说话!
巨大的恐惧和急于表达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。她慌乱地在地上摸索着,
手指颤抖得厉害,终于摸到一根烧焦的细小柴枝。她跪在地上,借着那缕微弱的月光,
用尽全力在冰冷的地板上划动起来。焦黑的痕迹在木板上艰难地延伸。岩沙屏住呼吸,
凑近了看。歪歪扭扭,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执念,她写下了两个字:洞。然后,
又用尽全身力气,在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指向寨子后山的箭头!箭头所指,
正是那片被浓雾和恐怖传说笼罩的禁地幽谷!岩沙的心脏狂跳起来!洞!后山禁地里,有洞!
阿禾在用她唯一的方式指引他!就在这时,阿禾猛地抬起头,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盯住岩沙,
里面充满了恐惧,却又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!她再次用力,
用焦黑的柴枝在“洞”字旁边,又添了一个字:死!写完这个字,
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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